南通“抢甘蔗”事件举世闻名。
究竟该怎么看待这一事件?
众多写手已经从不同角度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,有的就事论事,单从城管这个角色展开讨论;也有人见微知著,触及到社会系统的深层次问题。
看到卖甘蔗老翁在瑟瑟寒风中嚎哭,以及前一次一个城管把一个老奶奶摔成抛物线的场景,我和所有人一样,感到愤怒和伤心。我也接连写了两篇文章对此事作出解读,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但扪心自问,这里有个问题,就是:“我们”,真有资格批评那些城管吗?
首先我们要相信,抢甘蔗的那二十多个彪形大汉,以及把老奶奶摔成抛物线的那个城管,绝不生来就是狠人。
但为什么一进入系统就成了蛮横如野牛的人呢?并且,还蛮横得争先恐后,害怕赶不上趟。
犹太作家汉娜阿伦特将人类的恶分为两种:一种是极端之恶,一种是平庸之恶。
阿伦特认为:平庸之恶比极端之恶更加坏。因为平庸之恶没有罪恶感,他们认为自己仅仅是服从者和跟随者,罪不在己。
中国作家刘瑜有篇文章叫《恶之平庸》,就是引申于阿伦特的“平庸之恶”,两者说的是一个意思。
人的最宝贵之处,是自我解剖和自我疗毒,然后才能警示他人。身在中国,谁能没有一点“平庸之恶”或“恶之平庸”呢?
任何人,没有一个敢拍胸口的,即使自己拍胸口,别人也不这样认为。因为一个人的作恶与否,是要别人和时间来评判的,不能自己问心无愧就好。自己问心无愧,往往是别人的灾难,因为做起来更肆无忌惮。
从南通城管身上,观照我自己,曾经的“平庸之恶”实在不少。
计划生育年代,我为了争取一个进乡办厂的名额,曾配合乡干部去拆违反“计划生育”人家房上的瓦,有人站檐口,有人站梯子中间,我站在下面......就是一个一个往下传递的那种。如果说那种传递,是刘瑜老师口中的“一个恶的链条”,我正是其中的一环。现在只要想到房屋主人呼嚎痛哭的场景,我深为羞愧和自责。征粮征税时期,我为了表现自己,为了那一顿好饭、一点补贴,我配合村干部去人家“抬粮、抓猪、牵牛”,虽然我没有亲自动手,但当时站在边上,就是一种“助威”。如果说这也是刘瑜老师口中的一个“链条”,我正是其中的一环。
现在想想,尤其想到一户人家老奶奶翻身打滚的场景,我难受之极。流行买卖媳妇的年代,我有次在地里干活,突然看到堆堤上一个女人在发疯般的逃跑,我认识那是一户人家买来的媳妇——偏远地区的。后面很多人在追,有人对我大喊:快拦住她。我一听,下意识地扔掉手中的农具,准备往上冲。在我还没动身之时,那个媳妇可能害怕心慌,脚一滑摔倒了,被追上来的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拎了回去。后来听说,这个女的经常被男人家暴,忍受不住才出逃。再后来,听说女的因为态度坚决,终于出逃成功。现在每当想到这事,虽然我没有直接动手,但我的潜意识已经在行动,尤其想到女的被逮回去又要遭受非人之罪时,我总有要扇自己几个耳光的冲动。
但是,但是......但是,如果时光重来,如果还是要我做其中的一环,我能置身事外吗?
我的心发抖,因为我不敢保证,我相信刘瑜老师也不敢保证。因为,这是在中国。
这每一环、每一节的每一个链条,在特定的时间内,人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,遁入空门都不行。现在想来,我做的那些事虽然没有南通城管抢甘蔗严重,但在每一个“被收、被拆、被追”的对方眼里,又有什么区别呢?谢谢汉娜阿伦特,谢谢刘瑜老师,谢谢南通城管......让我知道什么叫“平庸之恶”,提醒我审视自己的“平庸之恶”。既然审视,假如昔日再来,或者假如就是现在,那些“平庸之恶”的事正好摆在我面前,以我现在的认知,我相信我一定会有所收敛,最起码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和坚决,好像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。其实这个我,不独是“我”,也是你们,是每一个批评的人都要手按心口想一想:如果你加入这个队伍,会不会像他们一样?会不会枪口抬高一寸?这样的问题不是天问,很好回答,只要稍微冷静一下就能得出结论,就能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多少义正辞严和利益攸关!!!
但我们既然和南通城管差不多,那我们就不能批评了吗?
不是。
朝闻道夕死可矣。
季羡林晚年才悟出一个真谛:假话全不说,真话不全说。“假话全不说”是道德原则,“真话不全说”是现实逻辑。这两者并不矛盾,因为这是能活得下去且活得心安的充分必要条件。
卢梭也是饱经忧患和沧桑,在晚年才写出《忏悔录》。该书名为“忏悔”,实则是控诉和呐喊,并对被侮辱、被损害的“卑贱者” 倾注了深切的同情,也包括对自己懦弱性格的深刻忏悔。
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我们每一个人,正因为认识到自己的荒谬,并产生羞耻感、罪恶感,才能为这个世界的温暖添一把火,增加一点温度。如果人人有意识地献出一点爱,内心的阴暗和行动的丑恶就将被步步逼退,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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